(短篇)2076年,一封來自過去的信

  2076年,中華人民共和國香港直轄市,九龍第三貧民區。

  天邊的夕陽把殘破的屋邨染成了紅色,也使外露的喉管和屋頂斷開的天線更加顯眼。

  「咦?這是什麼?」一個少年從雜物堆中拿出了一個信封。

  房門外傳出了一個中年女人的聲音:「馮卓鋒,你又在發呆嗎?趕快收拾好你的書房,我們窮困人家可沒有閒錢聘請工人!」

  名叫馮卓鋒的少年對自己的媽媽隨口嗯了一聲,打開了那個信封。

  啪噠!信封中跌出了一個黑色的盒子,這個盒子連著一個耳筒,驟看之下,有一個黑白的屏幕,還有一些小小的按鈕。

  馮卓鋒好奇的戴上了耳筒,然後用手指點向那個屏幕──什麼也沒有發生。「怎麼?這竟然不是觸控式屏幕,根本是上一個世代的產物嘛……」他喃喃說道,咪著眼睛研究那些按鈕。「這一個……應該是播放的意思吧?」

  就在按下按鈕的一刻,耳筒裡傳來了沙沙聲,馮卓鋒仔細一聽:看來這機器已經快要沒電了?然後耳筒內出現了一把陌生的男聲。

  「呢一段錄音,唔知有冇人會聽到……但係無論係邊個聽到,相信嗰個時候我已經死咗。我係反抗軍最後一個小隊嘅成員之一,我個名係鄭偉賢……留低呢一段錄音係為咗要……記低歷史嘅真相……」之後的說話都被刺耳的沙沙聲蓋過,根本聽不到這個男人的聲音。


  「這人到底在說什麼?」馮卓鋒滿腦子都是疑惑,錄音開始時的內容他只是一知半解,因為錄音的語言是他從未聽過的。「難道這是……消失已久的神秘方言廣東話?」

  一想到這裡,馮卓鋒對錄音的內容更感興趣了,因為他只是從老師口中聽說過,廣東話是政府以普通話統一全國語言之前,香港人使用的一種地方方言,後來因為與普通話的四個聲調相比,廣東話的九個聲調過於繁複,漸漸就沒有人再使用了,轉而說實用性更高的普通話。

  「這就是廣東話嗎?」馮卓鋒興奮的想著,「很動聽的方言呢……可惜我聽不懂。」他掃興的垂下頭,卻發現地上的信封旁還有一張紙,紙上寫滿了密密麻麻的文字。

  這是一封信,信中沒有上款,一大段文字的下方寫著一個人名「鄭偉賢」,馮卓鋒看到這個名字,心中感到一種莫明的親切感。信中的文字是現在已極少人使用的繁體字,幸好馮卓鋒因為家貧,自幼沒有其他消遣活動,就是不時翻閱家中那些留了幾十年的舊書,這才看得懂。

  「錄音機的電池不知道可以捱上多少年,為免錄音內容消失,我決定寫這封信,希望文字和聲音,能夠幫助未來的人尋回過去的真相。

  我身處的年代是2024年,這一年,整個香港掉進黑暗,落入中共的魔掌中。但一切是從十年前開始,特首梁震鷹及其班子作為中共政府全面掌控香港的棋子,無視民意,強推各種不利香港人的政策。首先,他指使立法會財委會主席吳掠猩趁所有泛民議員離席抗議期間進行表決,強行通過東北發展的前期撥款,然後梁震鷹再以先斬後奏的方式容許內地人免簽證入境,甚至可以擁有投票權。

  儘管八十萬人上街示威,但卻已無法阻止大量內地人湧入,結果梁震鷹再以順從主流民意為由,推行所有中小學以普通話教授中文,以及禁止香港人使用繁體字,企圖徹底抹殺本土文化。可悲的是,這些政策也的確見效了,香港的學生漸漸習慣了在日常生活中說普通話和寫簡體字。

  2016年立法會選舉,因為缺乏內地人支持,泛民參選人幾乎全軍覆沒,九成的議席被建制派佔據,從此立法會成為橡皮圖章,不但通過了修改中史科教學內容,還使中史成為了中學的必修科,想從小對小孩子進行洗腦。除此之外,解放軍在銅鑼灣設立軍事基地的方案也被通過。

  解放軍在銅鑼灣設立軍事基地的結果,就是由2022年開始,解放軍得以武力鎮壓所有集會和遊行活動,維園的六四晚會中,支聯會主席被捕,參與晚會的人士中也有超過一百一十人死亡;七一遊行尚未起步,就被解放軍包圍在維園之中,嘗試突破的人大多也被打至重傷,十多人最後傷重不治。

  這兩件事終於使泛民陣營忍無可忍,組成了反抗軍同盟,嘗試推翻當權者,但可惜為時已晚,大部份市民已屈服於中共政權之下,以為與中共對抗是徒勞無功,結果反抗軍的人數不足五千人,根本難以與解放軍抗衡。另一方面,反抗軍同盟之中也分成了不同的派系,互相不能團結,爭吵不斷。在內鬨的情況下,不足兩年,反抗軍的小隊已經一個接一個的被消滅,我所屬的小隊便是最後一個。

  現在形勢已經非常清楚,敗局無法扭轉,這個小隊被剿滅的日子已經不遠。但我相信還有希望,希望就寄託在未來之中。讀到這封信的人,相信你們已經不會知道香港以前的模樣,那個如天堂般的世界,對中共來說是禁忌,所以我肯定你們對真正的歷史毫不知情。但我現在就告訴你,中共所說的都是經過了掩飾的謊言。上面寫的都是這些年來真實發生的,香港徹底淪陷到中共手中的過程……」

  讀到這裡,馮卓鋒按住了自己的額頭──短時間內接收了這許多聞所未聞的訊息,他的大腦還來不及整理。「特首……?」他從來沒有聽過這個名詞,但看來是與現在的市委書記差不多的職位。

  至於立法會,現在好像沒有這樣的機關。不過歷史課本說,以前中央政府曾在香港市試驗性實行「三權分立制」,立法會就是其中的立法機關,最後因為立法會權力過大,反中亂港的滋事份子利用立法會的權力多次否決政策,最後才不得不解散立法會──想必信中提及的「泛民」就是那些滋事份子吧?

  六四不是民間的鄉野傳說嗎?有傳多年前的六月四日,曾有一群學生被恐怖份子煽動,在北京天安門附近放火搗亂,企圖威脅中共政府下台。最後政府多次勸降不果,被迫派出人民解放軍平定亂局,經過連番惡鬥才把恐怖份子的首領擊斃。事後政府為了維護學生的聲譽,便禁止任何人再在公開場合提及這件事。那個晚會公然召集民眾紀念這件事,當然是不可以的。

  信中所說的七一遊行,不是以前小部份反中份子,以激進暴力的手法,在每年的七月一日,嘗試破壞香港的秩序,以此威脅政府,嘗試令政府屈服嗎?據說因為群眾雪亮的眼睛明白是非對錯,所以並不會參與七一遊行。漸漸那些反中份子也放棄以這個方法搞亂香港,因此在馮卓鋒這個年代,已經再沒有七一遊行這回事。

  解放軍在銅鑼灣設立軍事基地的事情,他也是知道的,書中說那是確保香港繁榮穩定的一個關鍵──自從軍事基地建成之後,一切的亂港活動都被壓制了。

  信中所說的事情,與馮卓鋒所知的截然不同,但卻又並非全部相反,使他也不禁半信半疑起來。「到底誰說的才是真的?」

  心煩意亂之下,他把信紙翻轉,放在桌子上,打算過一會再看。不料就這麼一翻,他倒抽了一口涼氣:信紙的背後貼著兩張相片。

  仔細一看,兩張相片雖已褪色,但圖像依然清楚。一張相片中,一個身穿白衣的男人站在三輛坦克車前,手中什麼也沒有;另一張相片中,街道被黑壓壓的人群擠得水洩不通,其中舉起了「自己特首自己揀」、「中共政權可恥」之類的標語。

  這兩張照片下,分別寫著「六四」和「七一」。

  馮卓鋒看著第一張相片,只看到一個平民孤立無援的站在那裡,怎麼也無法聯想到放火搗亂;而且怎麼看都是解放軍在武力上佔有壓倒性優勢,對著赤手空拳的學生根本用不著「連番惡鬥」;再看第二張相片,人群手上除了那些標語外,沒有任何武器,加上在這樣擁擠的環境中,行動也很不靈活,而且這人數數以萬計,分明就是得到了大量市民的支持。

  到底這封信是真的,還是騙人的玩意兒?看著看著,他的心中漸漸浮現了一個答案,雖然還是很模糊的概念,但這個答案,卻是一個他之前想也不敢想的答案。

  他再一次看那未看完的信:「……在中共的獨裁統治之下,香港人注定會失去過去的一切,包括能夠隨意發表自己的意見、批評政府的自由和權利。若然讀到這一封信的你根本無法想像,香港曾經是一個有民主和公義的社會,我也不會覺得奇怪,畢竟中共必定會進行思想教育,把這些過去的事情從香港人的記憶中抹去,以免自己的權力受到絲毫動搖。

  過去的香港,仍未被中共完全控制的時候,曾一度有抗共的機會,但香港人安於現況,滿足於物質生活,卻無視安定生活的背後,社會上的自由和公義正被逐步蠶食。待中共撕破面具,全面干預香港人的生活,才發現形勢已無法挽回。儘管曾有八十萬人上街遊行抗議,但到了當時的地步,光是上街喊口號已經無法動搖掌控香港一切的中共政權。因此,已在政壇失勢的泛民黨派組成了反抗軍,以武力作出對抗。

  面對中共的資源和軍力,我早已知道反抗軍沒有勝算,但我們要守護的是香港的核心精神,所以明知失敗也要堅持到底。我們必須面對自己的失敗,但也同時把希望寄託於未來。經過中國的蹂躪,香港人或許在未來會更堅定反共的決心,相信當香港人團結起來的時候,結果會有所不同。

  我不知道你是誰,我也不期望你能推翻這個為香港帶來無盡黑暗的共產黨,只願你能把這些真相告訴其他人,那麼終有一日,香港人會再一次覺醒,明白中共是不可信任,也會明白中共的獨裁統治無法帶來幸福,那麼他們會爭取奪回曾經屬於自己的自由。這是你的責任,因為你,就是改變這個世界的鑰匙。」

  當馮卓鋒再一次望著下款那個「鄭偉賢」的署名,一陣奇異的熟悉感再一次油然而生。

  他看了一下四周,全港共有七個這樣的貧民區,生活水平實在難以於以前的國際金融都會拉上關係──歷史書說是因為瘟疫流行,使經濟發展受阻,但現在看來卻並非如此。現在的馮卓鋒再也難以相信這個政府能夠「為人民服務」,他只看到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卻依然要每年向政府繳交重稅,雖然政府說徵收的稅項會用作改善人民的生活,但放眼現今,基建日益老化,食物污染問題嚴重,市民的生活絕不能以「好」來形容,貧民區的居民更是只能僅僅維持生活所需。

  「自由與公義……」馮卓鋒喃喃說道,「以前的香港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世界?」他無法想像當時的市民能夠公開批評政府,現在若在屋外掛起相片中的橫額,一定會被公安以「企圖顛覆國家政權」的罪名帶走,不幸的人會被判死刑,有幸免於一死的人則會被送去進行思想教育。

  如果這一封信的內容是真的,那就是說,自己所知道的,有關過去數十年的事情,全都是政府虛構出來的……但怎麼從來沒有聽其他人提起過?這些年來,政府真的有可能騙過全部香港人嗎?但如果這封信是虛構的,誰能作出這麼天馬行空的故事?還有那段錄音……這個鄭偉賢所說的一切,對現代人來說,都是難以想像的。

  雖然很難相信是真的,但若說是單純的一個故事,那也說不通。

  馮卓鋒想著想著,一天竟然就這麼過了,天色漸漸黑了起來。

  ……

  第二天,又是上學的日子。

  這大概是昔日的香港特別行政區留給香港直轄市的最後遺產──十二的免費教育。不過今時今日,學生必須要讀的科目是中文、英文、數學、歷史,以前的通識科早就被消失了。

   馮卓鋒最感興趣的是歷史科。他是班上最常發問的人,難纏得使老師也感到頭痛,今天也不例外。

  「……當時的亂港勢力提出公民提名,企圖利用香港人的選票,左右共產黨對香港不可動搖的主權,但當然,香港人的眼睛是雪亮的,因此繼續堅決支持中央政府,並沒有使亂港勢力的奸計得逞。

  另外,領導人為了保持我國的平穩和安定,在否定公民提名的合法性同時,中斷自回歸開始『五十年不變』的政策,提早中港融合。這樣一來,也方便了解放軍部隊到港維持治安……」突然老師看見了一隻舉起的手:「嗯?馮同學?」

  「如果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那麼通過公民提名有何問題?人民支持的依然是中央政府,又怎會對共產黨對香港的主權有所動搖?」

  歷史科老師低頭想了一會,一臉無奈的托了一下眼鏡道:「呃……這個問題在考試中不會考,所以馮同學你也不用傷腦筋了。」

  「老師……?」

  歷史科老師雙手亂搖:「你不要再問了,我什麼都不知道!」臉上有一種不知道是不是害怕的複雜表情。

  本來也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但現在馮卓鋒心裡卻清楚得很,這是共產黨修改歷史時留下的邏輯缺口。從老師的反應看來,他是知道某些事情的,但卻不能說出來。他又想到了過去的歷史課上,都是在他就不合理的事情發問時,老師都是差不多的反應,以「考試不會有類似的題目」蒙混過去。

  要解答這些問題,只有一個答案。因此,他這一刻更肯定了昨天心中那模糊的想法。

  「中共篡改歷史的手法也太差了吧……這樣會使人起疑的。」他心中嘀咕,那分明是因為當時中共也明白,若容許香港人能夠自己選出一個領導人,自己在香港的執政地位隨時會失去。

  「我不知道你是誰,我也不期望你能推翻這個為香港帶來無盡黑暗的共產黨,只願你能把這些真相告訴其他人……」信中的句子再一次在馮卓鋒心中閃過。

  能夠提名自己支持的人參選,然後投票選出領導人,那會是怎樣的情況?不知道,畢竟香港從來沒有出現過這樣的制度。但感覺上,如果數十年前,香港人成功爭取普選,那麼現在的政府一定不會像現在的中共一般,說過要「為人民服務」,卻由得人民受苦;說過要讓人民生活得有尊嚴,卻使香港淪為一個貧困的城市。

  當時的香港人,有向政府表達訴求的權利,也有發聲的自由,光是聽起來就是一件美好的事情。但從信中看來,很多香港人也沒有重視自己的權利和自由。後果不單由他們承受,他們的下一代,也要活在專制的枷鎖下,同時連他們曾引以自豪的經濟成就也消失不見。過去亞洲金融都會的地位已被上海取代,香港彷如一隻用完即棄的棋子,再也不受中央重視。

  今時今日的香港直轄市,能夠回到從前那樣嗎……?

  放學後,回家路上。

  「鋒,你看到沒有,那老頭剛才遜斃了。」名叫趙文軒的少年拍了拍馮卓鋒肩膀。

  馮卓鋒哈哈一笑:「沒法子,就這個級數,有時候真不明白他是怎麼做老師的……」忽然他神秘兮兮的把頭湊過去趙文軒的耳邊:「你知道嗎?我們學的近代史,大部份都是假的……!」

  「……」

  趙文軒一邊聽,一邊瞪大了眼睛。

  他們都不知道,也不會想到,這一番對話,竟然會為十一年後的中港內戰埋下伏線。



--全文完(?)--
Share on Google Plus

About Unknown

作者介紹請點上方工具欄「網誌資訊」下「作者」一項
    Blogger Comment
    Facebook Comment

0 意見 :

發佈留言